是枝裕和首部外语片:法国版“如母如女”?
很多人说《真相》平庸,甚至平庸到可以是一部可以抹去导演名字的地步。
我是完全不同意的。
作为是枝裕和导演的首部外语片,《真相》延续了他一贯的风格。
不过,相比之前的作品,故事中添加了“戏中戏”估计是他作品序列中最具有戏剧性的一次了。
《真相》除了直译的英文名The Truth,还有另外一个英文名——Mother and Daughter,直指故事的表层,也即法国国民女星凯瑟琳·德纳芙和朱丽叶·比诺什饰演的母女之间的感情纠葛。
是枝裕和2013年的《如父如子》英文名是Like father,Like son,2015年导演的《海街日记》则是Our Little Sister。
没有血缘关系但有亲情的父子如何和解,有血缘但没相处的姐妹如何相亲,他都讲过了。
这一次,他要讲的是有隔阂、相处少的一对母女如何在短时间的相处中破除隔阂并取得和解。
电影首尾呼应,都是树木掩映下的一栋老房子,不过树叶慢慢变黄、脱落。导演还是愿意让任何矛盾都在时间里得到解决。
这或许也是导演没说出口的最烂俗的鸡汤,爱是需要付出时间的,而时间是疗愈的神药。
《真相》的故事虽然也不复杂,但还是需要捋清楚其中的六对母女关系。
1、凯瑟琳·德纳芙饰演的母亲法比耶娜和朱丽叶·比诺什饰演的女儿卢米尔。
2、法比耶娜自传《真相》里,她和卢米尔的母女。
3、法比耶娜记忆中的卢米尔和卢米尔记忆中的法比耶娜。
4、卢米尔作为母亲和小女儿夏洛特。
5、戏中戏《母亲回忆录》里,玛侬饰演的母亲和法比耶娜饰演的女儿。
6、还有现实中法比耶娜作为女儿和没有出场的母亲。
记忆、叙事、镜像、戏中戏的角色置换等等这些,构成了这部电影的主体,也让这个看起来简单的“母女关系”变得复杂多义了。
读懂了这些,也就知道为什么电影中反复出现类似“记混了”“看不到真话”“我是个演员不会将真相全盘托出”“不该相信记忆的”的台词和对话了。
是枝裕和的电影看似闲庭信步、漫不经心,实则都经过了精心、精确的设计,当然最终也会让你感慨其精妙。
关系出现了裂痕怎么办?《如父如子》中在修汽车玩具,《真相》中则在修房子玩具。
《三体》和《折叠北京》的译者、华裔“雨果奖”获得者、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的加入,带来了那个科幻的戏中戏部分。
看完影片后,你会觉得短片《美丽梦中人》放在是枝裕和的《真相》中更加多义和动人。
之所以说他精心设计,是因为如果你反复观看后,会发现每一场戏都在围绕着人物和人物关系在进行。
而且,电影还会设计一些小的悬念。
法比耶娜和卢米尔母女之间最大的隔阂是关于从没有出场的“萨拉”,她是法比耶娜演员路上的南墙,也是她作为母亲失败的镜像。
是枝裕和巧妙地将这个镜像与戏中戏缝合在一起,让玛侬有着萨拉的神态与嗓音,也回应了电影开场法比耶娜被采访的问题“你主要继承了哪位女演员的基因?”或者“哪位继承了你的基因?”
这个隔阂的消除,先从女儿卢米尔帮着母亲法比耶娜接受玛侬的演技,承认自己的失败开始。
当电影拍完之后,法比亚娜把珍藏的一套萨拉的裙子送给了玛侬,那一刻仿佛萨拉再现。
在家里,卢米尔坐到了母亲沙发的扶手上,而母亲身旁是已经修复如初的房子玩具。
最动人的场景是,玛侬换上这套裙子,说不再去参加杀青庆功宴,而是跟这对母女挥手告别,消失在越来越黑的丛林之中。
这是多么温柔又多么精妙的一笔,又是多么细腻多么畅快的一幕。
另外,《真相》延续了是枝裕和一贯的人物设定,那就是对“弱者”的肯定。
“我很喜欢成濑巳喜男导演,他的作品里面也有很多弱者、不中用的人,但这些作品都没有否定他们的存在,不像美国的电影,每个人最后都要成为强者,成濑的作品却是肯定弱者的存在。我的作品里如果说是有一点亮色,也是基于对这些弱者的肯定。”
就像是《奇迹》里追寻音乐梦想的“废柴”父亲木南健次,《步履不停》中困顿、失业的绘画修复师良多,抑或是《比海更深》里邋遢潦倒的私家侦探、不成功的作家筱田良多。
《真相》里,法比耶娜的现任丈夫是一个意大利菜厨师,卢米尔的丈夫是好莱坞二流男演员,而法比耶娜的第一任丈夫也即卢米尔的生父则是一个需要救济的流浪汉。
母女两人在“刻薄”和咄咄逼人上还是一脉相承的,法比耶娜说自己的丈夫“当厨师比当爱人好”,卢米尔则吐槽自己的丈夫“做爱人比做演员做得好”。
当然法比耶娜在此前也坦承自己是一个“坏妈妈”“坏朋友”,但是一个“好演员”。
但有一点在《真相》中着实有趣,那就是修复者往往是弱者。
比如第一次试图修复这个房子玩具的是伊桑·霍克饰演的卢米尔的丈夫,他被带来的主要目的是作为完美家庭的成员,让法比耶娜羡慕和嫉妒。
他虽然没有修复好,但做了尝试。
这个破旧的摇摇欲坠的房子玩具是这个家庭的比喻。
母亲和女儿介绍他们所住的房子时,都强调“后面有一座监狱”。
是的,所有的隔阂不正是一座记忆和真相的监狱吗?
第二次修复并且最终把它修好的是卢米尔的生父,他之所以可以修复,是因为他以旁观者完整了关于卢米尔演出《绿野仙踪》时的记忆。
除了萨拉去现场看过之外,法比耶娜也去过。
最后,再说说这栋像“城堡”且“后面有一座监狱”的房子。
是枝裕和偏爱这样的空间,在《步履不停》上映后的一次访谈中,导演说实际上影片的主角正是这座房子:
“从那个空间里传来的声音、色彩,从中让人联想起的味道,能得到许多的刺激。不论是对登场角色而言,或是对观众而言应该都能感受得到,在这个房子里独有的时间的流逝和堆积,在一天之中看见的一个家庭的过去和未来,而这都是因为将这个时间和空间浓缩之后,再加上人这个要素而产生的。”
是枝裕和像是会一种类似“化骨绵掌”的功夫,让那些充满倒刺、遍布荆棘的生活故事在时间的流逝中去除棱角、变得光滑。
他不讲复杂的故事,却总涉及复杂的关系和缠绕的情感;他不喜欢花哨的叙事,但也从来不让节奏失衡、时间枯燥。
天地有情,不疾不徐。《真相》里还是是枝裕和雕刻时光的答案。

